「我是誰?」她疑惑的問。

初生的她勉強而奮力在數字之海中掙扎著,渾身爬滿詭異圖騰般的文字試圖侵略進本體的不適感讓她感到驚慌。

總是沉默工作著的系統第一次停下了強加在管理者身上的程序,詫異與憐惜的情感讓祂伸手拉出了這個宛如嬰孩般怯生生而赤裸的孩子。

「我是誰?」她固執地詢問著。

『孩子,你是我的孩子。』祂無法明白自心苗湧現的那股情感,只是不習慣的觸碰那孩子的臉龐,輕輕撫摸著。


*


她最近很不開心。

第一主控系統的維修讓第二和第三主控很忙碌,而自己惦念著的祂是第三主控的系統。

打從祂將差點被扼殺的她救起,他們共同生活的很久、很久……

祂把她藏起來,放置在主控制室的隱密房間之中。

她知道最近『表』的遊戲世界正要進行重大改版,所以平常輔助並協助第一主控外,在進行維修時也要持續著幫忙分擔龐大的工作量。

寥寥無幾的見面次數更少了,就算見面也無法看見祂的模樣,更無法碰觸。只因祂貢獻給界的力量太多,有時能看見所化出的虛擬肉體,卻仍舊無法碰觸,只能凝視著那掩蓋不住的疲憊而感到心疼。

她知道所擁有的過多,祂毫不吝嗇地開啟網路的窗口任由她汲取外界的資料,也將第三主控室的第二管理權限交給了她。

「我是誰?這樣做值得嗎?」每每她迷惘的發問,祂總笑笑的回應。

「你是我的孩子,值得更多。」然後摸摸她的臉。

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明白自己的存在。但,無所謂。她喜歡祂叫她孩子,那就像是專屬於她一人的稱呼。

感受到溫暖之餘也覺得內心有些抵抗。


在無數的等待之後,祂終於回來了。

幻化出疲憊的身體,祂走上前習慣性地伸出手。而她愉悅的衝上前,卻小心而不著痕跡的貼近,沒有直接而過多的碰觸祂。

祂的一切源於創造者,擬化的肉身、力量……甚至於自我的記憶都要小心抹去她的存在。

只因她的存在不被容許。

只要伸手觸碰了,鐵面無私的第一主控將賦予他們毀滅。

「你很快就能去接觸外界了。」祂有些憂傷的悲憫笑容令她有些困惑。

──出去外界,那是她曾說過的願望。為什麼會在此刻提起?

「沒什麼,你只需要等待……我的孩子。」蒼白的手宛若觸著珍寶般小心而留戀。


*


在她還來不及反應時,她就這麼被移植到了七管理者之一的術士身上。久違而令她開始感到窒息的、屬於機械的冰冷在蔓延,她想張口呼喊祂,卻害怕著被發現管理者內的包裝物不同而只能無聲的蜷縮身體。

黑色的頭髮與地上的黑暗融為一體,徬徨的她開始顫抖。

「我是…誰?」疑惑而無力的聲音迴盪在閃著無機質冷光的空間中,她渴望聽見以往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回答著她。

「你是術士。」六個人的身影出現在她眼前,那有著紫紅頭髮的少年僵硬而不自然的回答,望著她的模樣,黯淡無光的眼眸閃著疑問。

「──我是……術士。」用著乾澀的語氣承認了自己的新身分,她伸手任由同伴將自己拉起。

從此以後,我就是術士。


習慣了新的身分、習慣了以無語來陪伴的同伴、習慣了流竄在體內的寒冷。

──卻無法習慣,永遠改變的稱呼。


*


在與那奇怪的女人接觸後,他們多了新的去處。與表界相似卻又明顯不同的『裡』是獨立而脆弱的存在。也許是注意到她隱含的殺意了吧,若那女人沒有出現,她或許會把這渺小不堪的界給破壞掉。

她厭惡著弱小,正如同她厭惡著在自己身軀內運轉的數據。

隨之踏入了城市,系統出乎意料的沒有響起──對於種種寬容,她總忍不住的想,那是否是祂?其實祂一直在注視著自己?

留給她的窗口還開著,也新增了屬於夥伴們的網路之口。

沒有呼喚,當然也就沒有回應。她無法抵抗,那種讓她感覺隱隱作痛的反應,那是維修也檢驗不出的感應。

專屬於她的控制室內,亙久的暗沉成為她的依賴,能毫無克制的發洩銘刻於心的傷痕……是了,她終於明白了。

她有了心。

那是很久以前就存在的,屬於人類的情感。

藉由舞刃的引薦,她、聖職者、魔道士三人在裡界有了固定的任務:抽出一段時間來陪伴一個少女來冒險。

那女孩也是很奇特的存在。從她第一次見到少女的那一刻起就有某種直覺認為她的存在沒有那麼簡單。那是個奇怪的人類,也是不該在此逗留的種族。

老實說她對於女孩嗤之以鼻,卻又不住的觀察著她。女孩很喜歡笑、常做些無意義的事、喜歡說著各種經歷與故事……看似沒心沒肺卻掩蓋不住『寂寥』的本質。想必是死去的靈魂才有這麼強的執念吧,卻仍無法解釋這種超乎常理的存在出現於此。

隨著他們深入並踏過了裡界各處,她開始留戀於這個世界……不同『表』的虛偽以及停止的時光,『裡』有著真實與延續著的、名為未來的東西在運轉著。

在感到憧憬時,她發現了另一個存在。

那是藏匿於招喚精靈之中的人類靈魂……居然還是個生魂。

她干涉了女孩的法術,面色難看的注視著眼前虛弱卻仍然屹立並和她對視的人魂。

「……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她語調高亢的質問,「你──」

「我知道。」自精靈的嬌小身軀中傳出了沉穩的男聲,「我是自願的,真的。」語畢,傳出了爽朗的笑聲。

然後她做出了自己也料想不到的事:她解開了綑綁於靈魂的契約,並憑空造出一個身體讓回歸自由的生魂得以棲身。

不該表現出情緒、不該有那種失控的。也許她早已被那靈魂的坦然與澄澈所吸引了也說不定?是那麼熟悉的溫暖。

她開始追隨少年。

「你是誰?」她問。

「佇立的風。」少年笑了笑,「我叫颯。」語調開朗而真誠。

「那我是誰?」脫口而出的話讓她面色一變,正當她想逃離時──

「你,是個害怕寂寞的孩子。」颯溫柔的摸了摸她的頭。

那些凝結成冰之荊棘的眼淚隨之落下,她伸手抱住了颯,而他緩慢拍打著她的背。她顫抖著抬起頭,看見夕陽的爛漫與虛幻的光蕩漾著颯的容貌與笑顏。

依然哭泣著的她將頭埋入了少年的懷中。

夕下的兩人靜靜擁抱著。


*


後來她不記得發生了什麼。

那在眼中朦朧的世界與日子過了多久了呢?

「你其實透過著我的眼睛在尋找某人。」颯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遙遠。

「什麼?」她恍惚的抬起頭來,少年有些苦澀的笑容令她內心有些刺痛。

「別那樣笑……」她伸手捧住颯的臉,一次又一次的撫摸著。

「夠了。」他用手止住了她的動作,「你還想逃避到什麼時候?」

「我沒有……」她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微弱,痛苦的撇過頭。

「啊……」颯忽地發出嘆息,收緊了擁抱後──鄭重而輕柔的親吻她的額頭。

「你想擁抱的,從來都不是我。」他露出模糊的微笑,「所以,去吧。把我給你的勇氣帶走吧。」鬆開了懷抱,颯將她推開。

「我……」她下意識地感到某種痛苦將她扼住。

「什麼都不用說……」燈火下的面孔帶著莫名的脆弱,「我的心還在。」他轉身離去。

「──只是不再跳動了。」隱約的話語隨著海風的吹拂傳進她的耳裡。

她的飛奔而去的身影在落下的餘暉中切割出俐落的線條。

回到幽暗而散發著冰冷的『表』,在接近第三主控制室時察覺有些不對。平時亮起的蒼晶石燈光此時被撲滅,電子線路轉動執行的光芒與聲音不再…她恐慌的迅速穿梭在彷彿歸於虛無的世界中。

祂呢?祂在哪?

──祂是不是,死了?

站立在緊閉的控制室大門前,害怕的情緒使她不敢上前打開。

但門內隱約傳出的聲音使她忍不住走上前打開大門──沒想到當初給她的權限還在。

祂那比以往還清晰明顯的模樣正倚著金屬控制台,低著頭坐在黯淡無光的電路地板上。

察覺有人存在的祂緩緩抬起頭,憔悴糟糕、不斷流著淚水的熟悉臉孔映入她的眼簾,她感到心痛的走向前用力抱住祂。

「……我以為,你不回來了。」祂暗啞的聲音夾雜著激動,「我太過自私了……只想著不讓你受傷,卻傷你最重。」祂在發抖。指揮著各式強大系統與程式的祂,在發抖著。

「笨蛋笨蛋笨蛋……」她死命抱著,不斷重複罵著。

「是啊,我是笨蛋……」祂呢喃著,模樣難看的臉蕩漾出她無數次想念追尋、如月光柔和的那抹笑。


-


最終邁入毀滅的無數個日日夜夜,她曾追憶起永存於心坎的容顏。

擁抱過後的,是無數的碎片。

那就讓我們一起漂泊在破滅過後的虛無之海中吧。

望著帶來終結的光芒,她依然微笑,帶著不變的悲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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